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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读者|若·路·佩肖托【葡萄牙】:祭父书

 爱世界,爱文学,爱《世界文学》

若泽·路易斯·佩肖托(José Luís Peixoto)1974年生于葡萄牙南部小村庄高维亚什。27岁时凭借小说《无睛之眼》(Nenhum Olhar)脱颖而出,成为萨拉马戈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。至今已出版多部长篇小说、短篇小说集、诗集和儿童文学作品,被翻译成26种语言,并荣获丹尼尔·法利亚诗歌奖、巴西“海洋”葡语文学奖、西班牙卡拉莫书店文学奖、日本年度最佳翻译作品等多个国内外奖项。

《祭父书》(Morreste-me)是佩肖托的出道之作,写于1996年5月至1997年5月之间,作者目睹父亲经历痛苦的癌症治疗后去世,强忍丧父之痛,用文字收集整理了关于父亲、童年与现实的细碎片段,时空交错,回忆交叠,父子感情的至软至坚在词语中悄悄流露。


 祭父书


若泽·路易斯·佩肖托作   郎思达  游雨频译
今天,我回到这片已然残酷的土地。我们的土地,父亲。一切仿佛仍在继续。眼前是扫净的街道,灰调子的阳光冲刷着房屋,漂洗着白墙;是过度悲伤的时间,是停滞的时间。时间的悲伤远胜于你离去时的眼睛。你的双眼清澈如雾霭,清新如远方的潮汐,把如今这已然残酷的光亮尽数淹没;你的双眼高声呼喊,好像整个世界只想活下去,别无所求。然而,一切仿佛仍在继续。沉默汨汨流淌,生活是残酷的,只因它是生活。就像在医院的时候。我说过永远不忘,我依然记得。我在绝望中绝望着,知道你注定离我而去,眼前所有的面容变得陌生而扭曲。就像在医院的时候。你肯定也没有忘记。我等待着母亲和姐姐,人们在我身旁走来走去——仿佛我这满腔的悲痛还不及海浪汹涌,还不够将他们也吞没。女人们在低声交谈,男人们吞云吐雾。和我一样,他们也在等待;等待的,不是死亡。我们多么天真啊,总在死亡来临时闭上眼睛,想当然地认为,只要我们看不见它,它便也看不见我们。他们还在等待。一辆汽车开得飞快,里面坐着我的母亲,痛失所爱的重量压得她直不起身,还有我的姐姐。我们上楼时,男人女人们依旧抽着烟,说着话。某个房间的某张床上,躺着你的身体;可那不是你的睡床,父亲。你像在很遥远的地方,目光凝滞在失去血色半睁半合的眼里,艰难地呼吸着。你在争取更多的氧气,它与你缠斗着,仍然缠斗着,在你嘶哑的喉咙里叫嚣。软管插在你的鼻腔里,维持着你的生命。母亲在床尾,沉默无言,痛失一切。姐姐和我,在床头。塑胶隔帘和折叠屏风把我们与其他病床隔开。我把双手放在你虚弱的肩膀上。所有力气都已从你的手臂和依然温热的皮肤褪尽。我骗了你。我说了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。迎着你苍白、恳切的目光,我说,你会好的,一切都会好的。我骗了你。我说,我们会回家的,爸;我们回家,小货车让我来开,爸;只是现在还不行,爸;现在你还没好,等以后,爸,等你……我骗了你。而你,笃信不疑,只有恳切的目光在说话,那目光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父亲。时间到了,我们被请出了病房。离去时,我们好像沉船上死命挣扎的人,却最终被汹涌的白炽灯光淹没。

此刻,黄昏落在这片已然残酷的土地。我们的街道,我们的家。院门紧锁,似乎正在叫我打开它。我说过永远不忘,此刻我依然记得。我学着你,从衣兜里拿出你那串钥匙,学着你,全神贯注地拣出对的那把。我抚摸着每一把钥匙,每一把都让我无比骄傲。然后,我们打开门锁,大获全胜。一切顺理成章。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像一声长叹,又像临终的呜咽。铝门擦着大理石地面转开,将桃树厚实的落叶扫出规整的白色圆弧。这是我儿时的庭院,你亲手搭建的庭院,父亲,它荒废了一整个冬天。郁郁寡欢的树枝上添了新花嫩叶,花圃里满是锦葵、苜蓿和野草,野草青青,一如儿时。那时,你走到我身边,教我做大人的活儿。你自己来吧,儿子。我自己来,爸。别担心。我知道怎么做,我也可以。我自己来,爸。别担心。这活儿难不倒我。爸,你歇着吧。树枝上添了新花嫩叶,花圃里满是锦葵、苜蓿和野草。野草青青,春色郁郁。

如果可以,我一定保护好你。你总是唤我的名字,唤我“儿子”。能听见你的声音唤我的名字,听见你那声炽热深情的“儿子”,对我而言已是莫大的触动。如果可以,我一定保护好你。总还有希望吧,父亲。你去医院接受治疗,三周一次,一连五个早上;我,你的儿子,每每看你去接受治疗,便会开始痛恨生命,痛恨这生命竟不愿在你身体里留驻;生命百般消磨着你,而你依然热爱它,生命无情摧残着你,而你依然热爱它。看病。你总说起它,嘴边挂着这个词,说我要去看病了。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,难以磨灭的苦楚将我们淹没,烙刻在我们的骨肉深处。因为不愿意,你从没有迟到过。你总说,我要去医院看病了,总是催促着我,催促着母亲,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治愈,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你回到从前的日子。在医院,候诊室僵滞在无用的时间里;母亲孤身一人坐着,离我们这儿远远的,离家远远的,局促不安,像个内向的小女孩。而你,慢慢走远了,像个胸有成竹的年轻人,像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;你慢慢走远了,穿着崭新的衬衫和长裤,还有你过生日时姐姐送你的毛衫,你慢慢走远了;沿着灯光惨淡的铅灰色走廊;你慢慢走远了,我战栗地感觉到,你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我走进家门。壁炉只余冰冷的灰烬,紧闭的窗户在暗处投下薄影。在寂然无声中,在光影交叠中,似乎有魂灵出没,那是回忆吗?不,那是还不愿成为回忆的人影,或是身躯与光影的混合体。我看见了你,我想到了你,我记起了你,还是坐在饭桌旁,坐在你常坐的那张椅子上。你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,我,母亲,姐姐,也都坐在你身旁。就像过去一样。很久以前,我们就在那里了。突然有一天,我们被遗忘,被抛弃,在我们简单纯粹的幸福中,周围的时间停住了。我们曾经那么满足,像是刚吃过饭,又像是等着上菜,像是家常便饭,又像是饕餮盛宴。那么幸福。哪怕没有任何旁白,我只是看一眼就全明白了,好像一切都显而易见,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。你自然是刚下班回家,今天一切都很顺利,你很高兴,工资都按时发了,挺好。姐姐在上中学,很聪明,成绩不是“优”就是“良”,总是开开心心的。我还在上一年级,心思根本没放在学习上,刚踢了球回来,赢了,不过就算输了也没什么。还有母亲,我们都是她的孩子,她看着我们笑,自己也笑得很开心。多么幸福。这张饭桌好像很远,远得听不见那个黑色冬天里的滂沱大雨,远得看不见你冰冷的身体。在烛光明灭中,你面色青灰,梳洗干净,衣装整洁,身上穿着参加姐姐婚礼时穿的西装——可你的身体是冰冷的。圣彼得教堂里挤满了人,他们走上来拥抱我,他们对我说可怜的孩子逝者已去节哀顺变,他们来找我拉住我拦下我和我说可怜的孩子逝者已去节哀顺变。父亲。我失去了你。我仿佛又听到了你嘴唇缄封的死寂。我们的影子融进黑暗,仿佛只是在等待这些回忆自生自灭。无人居住的时间,会被灰尘占据。灰尘覆上家具,填满家具之间的空隙。墙壁将这屋子与世隔绝,墙内是永恒的冬夜,墙外日出日落四季流转,都与我们无关,都离我们太远。有我在里面,房子更空了。寒冷渗了进来,在我心里凝成坚冰。所有的影子都是我的影子,它们动弹不得,在一具具身体间徘徊;因为所有这些身体,所有的身体,都是一样的黑暗,一样的冰冷。我推开窗。远方的落日蔓延成短暂庄严的曙光,在紧锁的屋内铺展开来,既感受不到我的恸悼,也察觉不到我真实的存在,父亲。我想,人不能像落日燃尽一样死去吗?就像这样,连鸣唱的鸟儿都不会被惊动,万物之上流光剔透,清凉怡人,轻柔的风抚动着树梢的细叶,世界岿然不动,或者说是平静地转动着。寂静自然而然地生长,那是如期而至的寂静,终于万物复归,终于不枉此生。

父亲。黄昏正在消散,从我们家背后融进大地。天空向着我们的脸,无声地叹了一口气。月,亮了起来。朦朦胧胧,将眼中灼灼睡意变为长眠。夜,缓缓沉淀。我说过永远不忘,我依然记得。那时入夜也很慢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你总会一丝不苟地拉开喷水软管,严格按照程序,悉心灌溉后院里的每一棵树、每一株花。你会手把手地教我,一五一十地解释给我听。儿子,过来看。然后你会给我做示范。父亲。你把自己留存在这每一寸土地里。你的容颜和身影黯淡下去,在这个假装一切如旧的冷漠世界上交叠成伤痕。这个世界太小了,已无法将你容纳。如今,你是河流,是堤岸,是源泉;你是白昼,是白昼的黄昏,是黄昏的太阳;你是世界的骨与肉,是整个世界。父亲,你不曾老去,我却想看着你变老,看着你变成个老头子,在我们的院子里给树浇水,给花浇水。多希望你还能跟我说说话啊。你自己来,儿子。好。我自己来,爸。我还在这里。我就在这里。黄昏漫开在大地上。就是这片土地将你接纳,将你埋藏。茫茫白色,如泣如雨,洒在我的脸上。我听见了你说话的回声,却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。你永远沉默的声音。你像是睡着了,我看见你阖起眼皮。我知道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。你永远阖上的眼睛。然后,你彻底停止了呼吸。永远。永远停止了。父亲。在你死后活下来的一切,只让我痛苦。父亲。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
******
我看见的是你的脸庞。在我们面前一点点升上来的,是黎明,是白昼,是微光。我看着你的眼睛。是啊,我想让你知道,我无法逃避你,这不,万物之上,仍有光。全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微光,我这才惊觉缄封在你唇间庞然的寂静。父亲。我想让你知道,微光升起,我便成了微光下的阴影;它剪裁出我的轮廓,无非是一只孤影。我无法逃避你,你走之后,这一切都还在,这阴影,这寂静,这微光,如今都是你。父亲。我,母亲。黎明。我们已身心俱疲,太阳漠不关心,自顾自升上了天空。然后,停住了。太阳停住了。我与她之间,时间不复存在。时间停住了。我眼中,是你那痛失所爱的妻子,你的遗孀。她眼中,是我。而在天空之上,在我们心里的,是你,是你的在场,是你的缺席。我们的目光紧紧相连,坚若磐石,她眼中是我,我眼中是她;目光汇成一束。她成了你的遗孀。她给了我小货车的钥匙,又给了我家门钥匙,叮嘱我,慢慢开,小心点,慢慢开。我们的目光没有分开。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。最后,她在姐姐家门口停下了。越来越远,越来,越远。她黑色的轮廓,几乎成了影子。

她眼底尽是疲惫,疲惫之余,只有殇,只有成年人悲痛中的力量。我们的身体渐行渐远,可你记忆的容貌,还有这个世界,早已将我们永远牵系。远远地,轻风贴面吹来。太阳自顾自升上了天空。

此刻,我坐在你的主驾位置上。想起曾经你教我的、我学会的东西。从前,我们沿石子路开着小货车,路上的大卡车和拖拉机,载着村民往来于田庄和山野。快到球场时,你把车停下,我们交换位置,从挡风玻璃那儿擦肩而过;你说,点火,我就踩下离合器,拧转钥匙,车发动了。在夏日漫长的白昼里,在黄昏的柔风中,我们缓缓前行。你教导着我。左手边,有麻雀从麦秸零落的田野上飞起,留下欢脱稚嫩的笑声。右手边,橡树给大地降下厚重的困意。车里,你说一句,我便依着做一步。在柔风中,我们缓缓前行。要是我哪里做错了,你就会说我开小差,然后假装生气;我不说话,只是听着,心里很自豪,因为你觉得我是学得会的,虽然老是心不在焉,但是学得会。你教导着我。你很严厉,教课嘛,本就该严厉一点。你用眼神给我指点着每个步骤,你说,挂一档,握好方向盘,慢松离合。你的动作,你握着方向盘的手;我的手,方向盘,我的动作。过去的场景与现在的我重叠交织,又尽数远去。我出发了。我出发,去往你遗留下的一切,一切都是你离去的痕迹。我离开你,走在你走过的路上,我奔跑、我迷失,我在你的故事里找不到我自己,我出生,我死去,我离开你,我在你走后留下的黑暗中前行,我抵达,终于抵达你身边。父亲。我跟随黎明,再一次抵达你身边。这是第一个你无法看见的夜晚。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,只有夜的黑色把我们填满。这凝固的巨大的庞然的夜晚,除去它的黑色和我们的黑色,别无其他。黑夜,浓重得几乎要绊住车身。雨势汹汹,织成厚重的帘幕,透明的雨水从暗淡无光的车窗上奔流而下。在黑夜里,黑色流淌着,苏醒成圆形的水渍。雨势沉沉,承载着水滴或是天空的全部重量,压弯了一棵棵树木,一个个脊背,把行人与一切都从我们的路上扫走了。雨,是湖泊,是瀑布,是大海,是大洋,是漫长的、永世的雨。又一次,又一段无可期待的旅程。你,无知无觉,无依无靠,静静熟睡。你的思绪与记忆被钉上了木板,裹上了清漆,放上了十字架。封进了棺木。大雨,黑夜。母亲和姐姐哭泣着,诉说着心绪和悲痛;她们哭泣着,诉说着绵绵不绝的心绪。记忆中那双温和柔软的手,眼前竟这般厚实粗糙,好像艺术品,交叠摆放。殡仪馆的人开着车,没看我们,他说着话,好像我们能听见似的。他们用沾了水的布擦拭过你的身体,将你穿戴得齐齐整整。只有大雨和黑夜,父亲。在我们身后,来路一公里一公里地延伸出去。而你,不再有来路。你迷失于来路,化作了悲痛,诉说,大雨,黑夜。你就这样不可思议地离去了。父亲。只有大雨。只有黑夜。这个上午漫长得毫无道理,这个春天虚假得毫无道理,一如这微光。这个地方狭小逼仄,令人窒息,空气却还要假装可供呼吸,沼泽却还要假装广袤无垠。这个地方曾是整个世界,如今无非是虚无的空洞,竟还妄图自称“世界”。其实,一切都已停止了。一切仍妄图并拼命维持原样。大家似乎也都信了。你不在了,别人照样走着他们的路,照样遵循着从前的轨迹生活。而我知道,父亲。你不在了,你建立的规则就不在了。你带来的秩序也不在了。父亲。天空拖拽着几近透明的云霭,缓慢地迁徙。公路将世界从中间切开,一分为二,直直地伸向那条不存在的地平线,伸向天空。在我们身旁,橄榄树在奔跑,逃离,滑行,笔直的树干断续掠过,顶着纷乱的树冠,轮错,闪烁。黎明在生长,疲惫也在生长。阳光不肯离去,春天也不肯离去。引擎固执地发出昆虫般的长鸣,持续不断地从地底爬出,一寸一寸地钻进我的肋骨,在我胸膛的监牢里,低吼出声。我握紧了方向盘。黎明在生长,疲惫,也在生长。我继续前行。我向前,再向前,然后归来。路一丈丈、一里里地驶来,日子一天天、一年年地过去。我向着我们的过去前行。我在路边的石头和旅途的微光里,找见一方天地,驶进去,加紧油门;在这里,向前开出一公里,便是倒退一个月。我在这条我们一起走过千百次的路上前行,历经四季流转:春冬秋夏春冬……我仿佛是失足跌了进来,就这样,在这里前行了不知多久。天旋地转。我纵身跳下这口深不见底的井。阳光那么耀眼。我们共度的千百个曾经,离了我们,却依然鲜活——它们将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。我们曾千百次共同沐浴的阳光,如今既无法把你温暖,也无法把我温暖。父亲。我与这一切擦肩而过,它们也与我擦肩而过,弃我而去。我跌了进来。我前行。我归来。

公路两旁,发黄的灌木和干枯的蓟丛在广阔的麦田边蔓延,几根勇气可嘉的野草在其中格外扎眼,还有那如火如血的罂粟花,焰心舔舐出灿灿的金黄。茶色的麦浪燃烧着。金黄的毯子直卷上天空,穿越太阳奔涌而来。这快要过去了的上午,这炙灼的春天,晴朗得让人头晕目眩。我想避开这炫目的光,偏过头,便看见了小时候的我,很多年前还被安全带系在座椅上的我。我看见自己不耐烦地问着,还有多远呐?我把视线拉回到正前方。深呼吸。我让自己平静下来,然后说,快了,快到了。我直直地盯着地上时断时续的白线,却用余光凝视着一旁十岁出头的自己,凝视着眼角那一团光痕与斑影。还有多远呐?地上灰尘扬起,时间如燃料烧尽,年岁渐添。快了,快到了。我们驶过了一个白色的村庄,它荒凉得如同这条公路,空空荡荡,无人问津。我们驶过了一个村庄,离我们的村子已经很近了。这里全是白房子。你认得这里的人,这里的人也认得你。我们驶过了这个荒凉的村庄,这里已经没有人记得你。我翕动嘴唇,讲着本该从你口中讲出的话。那个你给我讲过的那个小故事,你熟记于心,我们都熟记于心。那个故事。我问你是不是真的,是不是真的发生过;你将细枝末节藏进高深莫测的眼睛,和丝绒般平滑生动的脸庞,只说了一句,这是个故事。然后,你结束了这段对话,我们也再没提起过。我看向自己,看见座椅上的自己,煞有其事地思考着什么,像个小大人,吃饱喝足,无忧无虑地成长。我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快乐,那是一种给予孩子我当初无法拥有的东西的心满意足;你很快乐,那是一种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。是的,父亲,你做到了。你什么都做到了。我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。你创造了我,创造了你亲手种下的希望。我最后一次看向自己,看见自己。孩子的脸庞,孩子的愿望。我追寻着年少的冲动,那是一种靠近又远离的忐忑。还有多远呐?我还在听。我突然回头,只看见空空的座椅和剧烈的沉默。那个声音消弭在每一道光束里,隐匿在这一大片阳光里。我自问自答,快了,快到了。

你果然没有骗我,父亲。我们已经离家很近了。我们就快到了。眼前的弯道、树木、田野,都开始变得熟悉。如果这儿坐的是你,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下车了。我已经提前计划着,准备着,你也一样。父亲。我曾信誓旦旦地告诉你,我不会失去你的,然后,我失去了你。我失去了我的朋友。我多么想念你。亦父亦友的你。我们就快到了。阳光在万物之上铺洒,如同悲悼的冬天,在我失去你的夜晚蔓延。那一夜,我望着故乡的土地显现出轮廓,如同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,这片如今已然残酷的土地。******
我独自度过了一整夜。坐在冷下去的炉火旁,我恍惚觉得,你回来看我了。我恍惚看到,你用火钳夹起一排栗子,放在火上烤;然后,不等我向你要,你就把热腾腾的栗子一个一个剥开给我。我恍惚看到,炉火烧得正旺,你像从前一样,坐在这儿,穿着睡衣,抱着外孙女逗她玩儿。父亲,那天你挣扎着下了床,强忍病痛想和我们多待一会儿。天色渐暗,你把外孙女抱了过来,咱们一家人正聊得兴起,几乎忘了你还生着病。忽然,你笨拙地站起身,把孩子交给姐姐,说这小妮子尿了我一身。你浑然不察,伸长了胳膊,把孩子交给姐姐,可我们却看着鲜血在你的衣裤上洇开。父亲,我从没见过你这般脆弱,像个吓坏了的小孩子,惊惶失措地向我们求助。父亲啊,我的孩子。我们围在你身边,将你埋葬在那里的现实终究太过残酷,让你禁不住低声呻吟;我们围在你身边,惊慌的泪水毫无用处;我们围在你身边,帮你脱下被鲜血浸透的睡衣,母亲拿来一条白毛巾捂住你的肚子,毛巾立刻被染红了。时间在我们的脸上驻留了很久。我们一动不动地等血止住,像是在拥抱。我们,在一起。母亲专心照料着你,沾湿了毛巾一头,为你擦拭肚皮和伤口。父亲,今晚你在哪里?我在记忆里寻找你,在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角落寻找你,可是我找不见你。我只看见黑暗,在无法照亮的黑暗角落里把你取而代之的黑暗。痛苦无边无际,难以名状。我在黑夜的角落里,寻找你。我走进你的卧房,它现在由母亲独守。床是铺好的。礼拜天早上我会跳上去,摇着你们的肩膀,大喊天亮啦。旁边空着一块,从前放着舍不得扔的摇篮。你在床上昏睡了那么久,全赖药物和吗啡为你续命,助你入眠。你时常从梦中惊醒,闷哑地叫着:你没听见吗?也不知你在问谁:你没听见吗?我们疾步跑来,打开台灯,看见你被痛苦蚀刻得嶙峋的双颊。你想吃药,你说,快给我药,疼死了。我们看着你,说不出话。还得好几个钟头才能吃药呢,爸。我们一时没了从你那儿学来的坚强。就这样,这间卧房也患上了重病,关不住她,病痛泄漏出去,布满了整个家,染上了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。从卧房里散发出的、阴森溃烂的、病痛的气味。时至今日,我仍能在这弃置的睡房里闻到这种气味。我打开五斗橱的抽屉,又打开衣柜门,寻找你。我抚摸着你再也不会穿起的衣服,想起它们穿在你身上的样子:你胸膛宽厚,臂膀敦实,一双腿却又白又细。那回去海边,我们笑话你说,这哪里是大男人的腿,那么细还那么白,像从没晒过太阳似的。我还看见了各色的领带,有我出生前你常戴的,还有你去产房看我时戴的。后来别人告诉我,那天你很开心,特别开心。你和我说话,用的就是那种和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,你轻轻地爱抚我,用的就是那双为了我们不辞辛劳日夜工作的手。我穿上了你的衣服。穿好了。不长不短,刚刚好。我穿上了你的衣服,看向那面摆在五斗橱上的镜子。我在镜子里,找到了你,看见你抬手粗粗捋了捋头发,扯了扯衬衫,正了正衣领。父亲,你从少年人的轮廓里,定定地望着我。然后你走了,去你要去的地方,你总是知道你的去处。我看见了像你一样的我自己,重叠在你坚定的身影里。你的脸很难描述:你的头发是自然卷曲的,在医院时又是稀疏短平、黯淡无光的;你的眉毛,由手指细细梳理着;你唇间微妙的时间,或微笑或大笑或煎熬;你的嘴,塞着药棉,好让你身体里的气味不会散发出来,父亲;你的脸颊,你亲吻我时扎脸的胡子,那天早晨你去做第一场手术前亲了亲我,又抱了抱我,像是在告别,你哭了,我们都哭了,你说,我的好儿子,你身上的气味氤氲在厨房暖黄的灯光里,你张开双臂把我拥进怀里,你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;你的脸颊,我的吻落在上头,我能感觉到你死去的脸颊格外光滑,格外冰冷——我忘不了这感觉,忘不了这亲吻;你的双眼,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礼拜天的太阳和丰盛的午餐,又忧伤地看着那堆你托人做的或亲手做的东西,只可惜等不到它们完工了。父亲。我依然在寻找你。我打开你那边的床头柜抽屉。里面有你写的一笔笔账单,都是你生活过、坚持过、如今已毫无生气的痕迹。悬停片刻之后,我的手还是伸向了你的抽屉。里面是你的手表,你疲倦地将它留在了那里,而它还在等着你,还在走——一秒一秒又一秒——秒声重重叠叠,你走以后,依旧如此,表针与时间都是老样子,好像什么都打扰不了它们微不足道的工作,依旧纺着一根无穷无尽的细丝。时间好像无穷无尽,无比纤细,却不会在任何瞬间、任何一秒被剪断,它好像从未被剪断,一朝断裂,便再也无法接上,再也无法让我们重逢。我解开表带,将它扣在手腕上。汗渍还在,你还在。悬停片刻后,我的手还是伸向了你的抽屉。然后,在发票堆和写满加减乘除的稿纸里,我发现了一张小小的方形贺卡,上面贴着一颗亮闪闪、圆滚滚的爱心。打开后,是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根根横线,和我稚嫩的笔迹:我爱爸爸,/我爱我的老爸,/我没有什么能给你,我只能把我的爱给你。我哭了。我独自度过了一整夜。与你一起。周围是最纯粹的寂静。曾经,黑暗并不存在,每个夜晚都在等待太阳升起的黎明。后来,生命从你的笑颜上褪去,在我们的面庞上停驻,绽开。现在,除了黑暗仍是黑暗。黑暗抗拒六月的黎明,抗拒春天。春天是从你目光中萃取出来的无尽微风,春天是你的答复你的教诲。如今春天不再,生命不再,暖阳不再,时间也不再需要我们,直教人精疲力竭;如今,春天是花环下你眼中的暴风雨,是凛冬,是寒风,是胸口滔天的洪水与黑暗。我们在黑暗里为你哭泣,趴在你身旁哭泣,仿佛泪水可以填补你留下的空洞。你无法再亲吻拥抱,无法再开口说话,无法再深深凝望——只有空洞。父亲,这间屋子就像今夜一般黑暗冷峻,不再有你给予我们的最坚强的守候。现在,只有恐惧。你已迈入英灵殿,回不来了,再也无法保护我了。我独自度过了一整夜,坐在炉火旁,等你。你再也回不来了,可是,我依然在等你,我爱你。

新的一天从万物中升起,万物也都长高了些。我推开窗户。花瓶里,花朵挺直腰身,充分享受着将其笼罩的微光。微光紧贴着大地,向前推进,像瘟疫疾驰蔓延,像海浪永不复返。渐渐地,低垂的树枝上有了动静。庭院里那面倒下的白墙后面,长起了一排橄榄树。接着,一大群麻雀飞向天空。时间就是这微光,父亲。你总会走进阳光,驱赶夜晚,带来晨曦。每到周六,你都会早早叫我起床去果园,我总是一面走,一面哈欠连天。我们会按照时令,采摘橙子或者桃子来吃。要是下雨天,我们就穿上橡胶靴,我跟着你,走在田埂上,走在泥土里,走在雨滴抑或说是雨的泪水濡湿的青草间。要是大晴天,我就跟你走到园里的高地,放开水闸,让池水沿沟渠流下。田里的水,凉爽清澈,我们将它分出几支,引向每一块干涸的土地,流向每一棵你种下的果树。水慢慢渗入孔隙,稍解土壤中炽烈的焦渴。脚下的土地正在燃烧,我们都能感受到。土地板结,焦炭一般。沿渠而下的水,像是最干净的血。我们把绕在胳膊上的喷水软管拉开几米长,直伸到你挖出的树坑里;静静地,每棵树下都汇聚起一汪小小的湖泊。父亲,你离去的这个冬天,连果园里的橙子都没人吃了。那天,我们把橡胶靴丢在锄头和种子旁边;现在,靴子还在原地,好像你随时会推门进来,将它再次穿起。我知道你不会了。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可怕的秘密,而且不能告诉任何人。黎明漫向天际,笼住整个世界;而在黎明中,我的痛苦是座孤岛。这是你期盼已久的黎明,它终于到来,而你已不在。也是在这样的黎明中,我们去医院接你,你盼了那么久,终于可以出院了。父亲,看见麻雀吟游的歌声我就知道,看见新生的白昼我就知道,看见泥土里青草上干净的露珠我就知道。我知道,可我依然在等。

 ******天亮了,我离开我们的家。合上窗,关上门,锁上黑暗;我将那些影子,都锁上了。我从衣兜里——它和你的衣兜一样宽大——摸出钥匙,它们过去是你的,现在仍是你的,只是你把它们留给了我们;插进锁眼,转了两圈,锁上了院门。我锁上了铺满地面的落叶,它们都为你飘零;我锁上了开满枝头的桃树叶,它们在春风的迫使下生长;我锁上了花草伸展的手臂,它们沉默不语紧贴着墙壁;我锁上了空空荡荡的鸡窝、兔笼、鸽棚;我锁上了浣衣池,橄榄树,还有柠檬树,树上再也结不出柠檬来供我们喝下午茶了。我锁上了院门,开着我们的小货车离去了。没有人贸然行走在我经过的街道上,唯有白墙、阳光与房屋还在老地方,就像我们往日看到的那样。我开得飞快,逃离着街道和房屋;我开得很快,与那个无眠的早晨不同,人群中我们只能慢慢地走,最后一次和你一起,慢慢地忍受这条迟缓的路,身后除了人还是人。父亲,这是我以前去上学的路,我背的书包,是你送我的黄色书包。这是我以前飙自行车的路,也不知是谁告诉你,我骑得太快了,我骑的自行车,是有一年我过生日时,你用卡车运来的蓝色自行车。自行车,和一只皮球。我没有忘记,父亲。我开得飞快,这条路我很熟悉,而且一定会永远熟记于心。它们铭刻在我真挚的记忆中。我开过了学校,然后在我们的土地开始与终结的地方,停下了。在这道每日紧锁、将我们分隔的铁门前,在这排厚重惨白的高墙前,我听见了钟鸣,轻轻地,回荡在微风与寂静中。白色的墓园,只有黑色与白色的轮廓。我抓住铁门的栅栏。铁门冰冷得如同残存下来并将我们分离的一切。它这副钢铁之躯,相比我们孱弱无力却战斗不息的血肉之躯,不知要坚硬多少。我走了进去。我走了进去,上午已经过去了很久,太阳在清冷黯淡的光里失去颜色,仿若落日。我穿行于墓碑的长廊,青苔囚于大理石之上。你知道的,我心中的悲痛,无边无尽。你知道的。我跟在葬礼队列中一步一步走着,前方的教堂缓缓靠近。柏树低吟着悼词,连声不断。走着走着,我的身体好像跟不上我了。它掉队了。我的灵魂在地面上走着,独自背负着我过重的重量。就这样,我走近教堂,绕着它走进正门,终于开始看见你了,父亲。远远地,看见那张石床的轮廓,那是你最后的睡床,是你朴素的祭坛。我从墓石间的小路穿过,眼里一直望着你,没有低头看路,沿直线走着,只看见你。你在这么多睡着的人里依然耀眼。父亲。我离你越来越近,越过了在头顶盘桓的一只只乌鸦;越来越近,越过了映照出天空倦容的一片片云彩。越过了风中的一阵阵寂静。我来到这里,我知道你在,你留在了这里,你停在了这里;你在这里,在时间凝结成的钟声之下。时间不再流动,大理石一般。上面有你的名字,父亲。你的名字很重要,父亲。你的名字铭刻于此,直到永远,就像那些云彩,就像不死不灭的一切。瓷像上的你,深深地望着我。你很久没有见到我了。我们对望了许久,我知道你想和我说说话,想问问我。我给你讲你外孙女的新鲜事,她还想找你玩呢,而且已经会叫外公了。在你弯弯的眼睛里,我看到了笑容。父亲,你的名字下面写着你出生的日子,你离世的日子。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将你带来这里的吗?沉寂,哀悼,那时我只想把你带走。汽车停了。空中的雨停了。那时我只想把你带走。你为我做了那么多,你创造了我,我却只能把你带来这里。我扛起棺木一角,你的重量告诉我,这就是父亲。我走过漫长的时间,将你放在墓坑的两根木条上,看着你被几条绳索吊放下去。泥土,你身上的泥土,落在你身上的泥土。落在你身上的重量,是没有十字架的墓石,是泥土,是每一个早晨。青黄的小草从你身旁长起,父亲。黝黑的柏树在你身旁挺立。我得走了,你知道探望时间的,爸,你明知道我要是再不走,护士就会过来,然后赶我走,冲我俩发脾气;我得走了,我说我能行的,爸,我一定会像你一样,用双手努力生活;我这双手就是你的,就是你的双手,父亲。我们再一次对望。好,我会回来的,爸,我会回来的。那天我转身离去时,你一直看着我。悲痛,无边无尽。我们都哭了。你知道的。小货车陪伴着我,载我前行。父亲。春天还在。整个上午都在。上午还未过去,如同你久久凝望的目光,就像天地间的距离一样深长,与从前一样清新明亮,那不刺眼的光芒,静谧柔和得就像这整个上午都在的春天。啊,父亲,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,躺下休息这么久,该多好。在黑漆漆的地下,在黑夜里,潮湿的胸膛酣睡着。多少年多少个世纪,塑像深藏在供人饮用的甘泉中。永无倦容的天使,被鲜花、田野和平原簇拥。啊,父亲,要是我能躺在这里,该多好,替代你的瓷像,演绎你定格在大理石上的音容笑貌。父亲。这里,只有不眠的时间。现在,日光惩罚着干渴的土地。周遭的一切寡淡无味,毕竟已经发生过太多次。这条路陪伴着我,引我前行。这条路带我来找你,现在又让我离开你。阳光用它的手臂紧紧抓着我,不让我留下,就是不让我留下,把我推上阳光的道路。我会继续前行,父亲。我会继续,就好像我无欲无求。但你知道,我有。我继承了你的心愿。在这里,在周遭的冷漠中,我想起了我们紧锁的家门。好,我会回来的,爸,我会回来的。我一定会回来,一定会把庭院和果园打扫干净。在这里,在你如今生活的、巨大的、黑白的国度,我想起了你的脸庞。你的脸庞跟随着我,一点一点消失,又还依赖着我,终于消失在墓石的群岛中,没有消失的,只有伤痛与这个上午。父亲。你的声音在我心里,陪伴着我。我在听呢,父亲。就像那时你唤我过去,握着我的手,把它放在你肚皮上,里面都是肿瘤。那些小球。你那变了形的肚子。那些鼓包。你管它们叫“小球”“鼓包”,你告诉我,你感觉更糟了,可能好不了了。而我总是骗你,一直在骗你。我们相互看着,那么悲伤。父亲。就像在医院的时候,你管我们要什么美国饼干。你爱嚼那玩意儿,我只能整块儿包在嘴里,一点也不觉着好吃。我们到处去找饼干,别人都笑话我们呢,父亲。你要找的那种美国饼干,是你和母亲、叔伯一块儿在埃斯特雷莫斯集市上吃到的。父亲。你的声音,你呼吸时带出来的微弱呻吟,我和母亲,我们看着你,我们知道你的,得去屋里找你,我们知道你的,该扶你上厕所了。父亲,你已经连自己起身都做不到了,我们也知道,我们托着你的胳膊,把你扶起来。你声音里微弱的呻吟,你双腿无力的颤抖。我又想起了这一切,父亲,在你的声音里,在我的声音里。这一切都封印在了葬礼那天永恒的上午,紧抓着我不放,让我永远也忘不了。

曾在你目光中感受到的一切,我不想也不能忘记。父亲,你去拥抱冬天,而我留在它现时的寂静里。若不去想“青草”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时清新的气息,春天就不复存在;若不去想“太阳”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时温暖的感觉,夏天就不复存在;若不去想“死亡”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时深埋的遗忘,秋天就不复存在。所以啊,父亲,在空气中,你的沉默就是煎熬,它在流逝的时间里,在空气中,在已然凝滞的时间里。时间凝滞,依靠虚假琐事编织谎言维生,它们无非是改头换面,无非是亦步亦趋,无非是鸠占鹊巢,扯着谎,留下爪印,潜行于干瘪枯黄的灌木和茂密青葱的灌木,那小老鼠爪子踩出沙沙的声响——从昨天随你一同死去的落日中,又升起了新的太阳;微风以假充真,装作还能够轻抚你的脸庞;就连云彩和天穹也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:只有谎言,在凝滞的时间里,依然层出不穷。没了你,时间就没了引路人。没了你,被大雨拖行时,我们就没了你指引的目光。父亲,我在记忆中背负起你的记忆,就像背负一场复仇,就像背负一只大麻袋,里面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复仇,这个对我们降下惩罚的、残酷的世界,践踏着那个我们一同生活过的世界,那个我们引以为豪的世界,那个我们爱过就永远不会忘记的世界。

安歇吧,父亲,睡吧,我的小宝贝,我会将你的名字你的信仰你的梦想带去我的天地。安歇吧,我不会让你有事的。不要难过,父亲。我会在这片土地上坚强地站立。我可以的,我会努力,我会把曾经属于我们的世界重新带回这里。我一定会的,父亲。那个阳光万丈的世界。我会认出你的模样,因为我从未忘记。时间将是崭新的,生命也将是崭新的。你不在了,可你一直都在。你的声音在说,你自己来,儿子。你别担心,父亲。我自己来。父亲,你别担心我。我自己来。我继续前行。这条路在上午的残余中缓慢地向夜晚进发。阳光如雨,洒落在我目光可及之处。这辆大大的小货车,是你答应过的,盘算了好久,干了几个月的活儿才买下来。小货车正载我前行。父亲,你在哪里?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呼喊“你在哪里”?我沉浸在苦痛之中,亟需听到你的声音,亟需握住你伸出的手。可你再也不会,再也不会了。父亲。睡吧,小宝贝,你曾是我的世界。我的胸膛被利箭穿透,因为我再也听不见你看不见你触不到你。父亲,不管你在哪里,睡吧。我的孩子。你曾是我小小的全部。安歇吧,父亲。你的笑容留下了,你的全部都留在了我心里,我没有忘记。父亲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

原载于《世界文学》2020年第6期,责任编辑:汪天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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